刘邦道:“爱卿说得是,寡人已拟旨,今日便大赦天下。”
田肯深深一拜,做出了然之状,刘邦又加了一句:“赐卿黄金五百斤。”
田肯只觉老怀大慰,离去时脚步都轻了几分。
刘邦见田肯离开,悄悄道:“阿婴,楚王怎么样了?”
夏侯婴痛心疾首道:“陛下,楚王正在生气。”
刘邦扶额道:“这个不用你说,阿婴,你说老子拿他怎么办?”
夏侯婴继续道:“很难办。”
刘邦叹气道:“还不如真反了,老子去大军压境呢。”
夏侯婴道:“也很难办。”
刘邦道:“难办也得办,此来就是办他的,你等着,且看老子办了他。”
……
饶是刘邦说得雄心万丈,行至羁押韩信的后车之时,也觉得这几步比平日要难迈数步,他一挥手,簇拥着车子的禁卫们纷纷后退数丈。
刘邦跳上马车,暗赞自己老当益壮,这马车经宫中工匠特别改制,专为羁押身份贵重的罪囚,故而大而坚固,依外观看,足纳四五人,从内中看,也能轻松任两三人活动。
刘邦攥着车帘,仔细思虑,此去见他,是摆出威严模样杀他威风,还是做出宽宏姿态与他缓和?但刘邦心知自己这大将军的威风从来不是自己能煞住的,如今再做出宽宏大度来只怕要被他依样甩到脸上……这可如何是好?
刘邦叹息道:若能一了百了杀了多好。
刘邦蹑手蹑脚钻进车子,还未做好姿态,便见寒光一闪,一柄短剑自面前数寸掠过,惊得他往后一缩,吓出一身冷汗。
想起其中缘由,忍不住火冒三丈,樊哙领着禁卫绑了韩信,却不敢搜他的身,故让他挟了利器在身,又想,这小子到底是想杀自己的,竟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来了,乱臣贼子胆大包天欠教训。
他想了半天,缓过劲来,又暗道不好,自己呆了这一瞬,只怕那贼子的利剑都要架在脖子上了。
然而再没有短剑刺过来,刘邦去看韩信,却见他手里握着一柄短剑,亦喘着气,却没在看着自己要刺杀的目标,然后刘邦看见韩信的手颤了颤,那柄短剑便掉在车内铺着的毛皮毯子上了。
刘邦又是欣慰又是恼怒,心想,看来这小兔崽子还有几分良心,毕竟对老子下不了手,却着实太欠教训。
“请陛下下诏杀了臣。”韩信突然跪下行了个大礼,远比在偶有的朝会上端正规矩,他的腕上足上都扣了沉重的镣铐,在跪下行礼的时候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刘邦听着他这般说法,又听见刺耳无比的镣铐的脆响,耳朵里实实在在地回荡着另一个声音——“凭什么?”
刘邦无须去看,无须让韩信抬头,无须揣摩他的心思,却知道他全身上下,无一处关节无一处毛孔不在叫嚣着那句“凭什么?”,眼前的年轻人全身冰冷,内里却有火在烧,只将那股可以感觉到的桀骜恼恨烧得愈加热烈。
刘邦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一次,自己是真得被眼前人恨上了,虽然此刻他看起来柔软而温顺。
有时候刘邦也想问问韩信,这许多年来,会不会恼恨自己,譬如修武夺军之时,再譬如垓下之后,再譬如迁封楚王,但每一次刘邦又想这年轻人实是很好哄骗的人,又不算什么真正的肱骨腹心,何必挑明了说,任其发展便是。
而这一次,刘邦不用问了,韩信真得恨上了刘邦,不是恼恨,是仇恨。
但刘邦就是多嘴去问了,他徐行上前,努力以一种全不在乎的语气道:“爱卿是不是恨上寡人了啊。”
韩信的头依旧伏得很低,双手都扣进厚厚的毯子里,早已不是规矩跪伏的模样,只看得见几截褐色毛皮里露出的发白的指节,刘邦的目光顺着那几根手指向上,从手背蜿蜒进扣着黑色镣铐的手腕里,再欲往上,只见得黑色袖口上刺出的银色纹理,黑色从手腕继续蔓延,包裹了年轻人的全身,使他看上去有种非一般的凄凉孤冷。
刘邦心想,大概当年被淮阴市井侮辱时,他也就这般模样了。
才这般联想完毕,刘邦在内心不由自嘲道:老子乃是大汉天子,天下之主,安与市人为伍?
不过在此刻的韩信心里,大汉天子未必比那市井无赖高贵亲近多少。
刘邦这样想下去,便觉得不痛快,十分的不痛快。
于是他捡起韩信落在身侧的短剑,矮下`身去,用那短剑轻挑起韩信下颔,年轻人顺从地依力抬头,紧抿双唇,眼皮微微地颤抖着,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刘邦的手稍微颤了下,原本使的巧力便泄了一分,一颗血珠儿自颈子上滚进黑衣中去。
刘邦的手又是一颤,怕割到人,收得急了些,在虎口上拉出不短一道口子。
刘邦扔了短剑大骂道:“什么顽劣东西,竟敢伤了老子。”
韩信冷笑一声,坐直了身体,摸摸颌下那一道小口子,又是一阵叮当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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