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自己,也是如此。他自作主张,带着两千个人和主力部队分道扬镳,在后者被几乎全灭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保存了部队的有生力量,现在只差一个渡江的晚上了,渡过这滔滔江水,他们就是将命重新抓在手里的胜利者。然而他没有办法确定他们是否能够渡江,没有办法确定他是否能带走这最后两千人。
他连那一个人都带不走,何况两千。
到头来可能谁也决定不了谁的命运,全部都是在看对方作手舞足蹈的小丑表演。看累了,没兴趣了,那这个人就没有继续在舞台上存在的意义了。
叶修很累,从未这么累过。身体因为不进食和高消耗的跑动而疲惫,还要承受着脑海中那个念头不断折磨的高压。
就是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他看到了月光之下波澜起伏的江面,还有站在江边、黑压压一大片的国军部队。
这样的场面如同宏大的葬礼,举办于没有光的夜晚,送葬的队伍站在江边排成行列,迎接将自己的骨灰拱手相承的他们。黑色的枪械是仪典的礼器,身后混沌不清的江流之声是含蓄低沉的挽歌。江边有平民尚未撤走的船,大概是葬礼结束、会顺手烧给他们的冥物。
在三小时之前,甩掉最后一路追兵的时候,叶修就有预感,可能会在江边遭遇国军。虽然有预见,但去江边的路却是不得不走的。他曾经计算过国军的兵力,除去打击南下部队的主力,走到这里,在他们成功摆脱刚才的队伍之后,守卫在江边的部队大约在两千人左右。
两千人,并不会集中待在一个地方守株待兔。国军一定会分散兵力进行搜索和防御,这样一来,一次性遭遇国军,最有可能碰到的人数在五百人左右。
这个人数,对于他们的状态来说,尚且能够一战,找到渡江的机会。
可是现在不可能了,映入叶修视线范围内的就足足有五千人,还不能确定是否有隐藏部队。想来是国军在看到北线的战局以后,抽调了一定量的兵力北上接应,打算把这最后一块砧板之肉吃掉。
预先的竞技场变成了坟墓,仿佛是必然的结果。成行成列的国军士兵肃然站立,手中握着微微反光的武器。带队者此刻就在这里,他完成了一次在队伍中的穿梭,回到士兵面前,背对着叶修等人藏身的树林。
耳边的风裹着江水涛涛,喧嚣不已。此刻叶修的眼前一时混沌一时清明,一时看得见水面翻涌的粼光,一时又似乎什么也看不见,唯独黑影杂糅。
唯有一个背影,清晰明了,身形的轮廓和微小的动作都不曾模糊。
六天之后,那个念头终于向苟延残喘的叶修宣战,下达了最终的判决书,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定位从猜想替换成了现实。
他缓慢地站起身,向着江边的方向走去,握着枪的手垂落下来,显得脆弱而无力。风似乎可以穿过他的身体,分成细小的箭,慢条斯理地侵入、打开伤口、撕裂皮肉、绞断血管,再回到空气中,消失在风的去路。
他向前走,仿佛一个首次目睹神迹的虔诚信徒,身边的和手中的皆不重要,皆是虚无,终究会成灰化粉,结束于言语开始的节点。
他走到黑压压的人群对面,抬头看过一眼没有星月的天幕,接着,终于停步,站在国军领队者的面前。
站在蓝河的面前。
身着军装的蓝河,与他脑海中闪过的、不同时间点的蓝河的脸,交叠重合。那个在军校朝气蓬勃的学生,那个连中十环神气骄傲的神枪手,那个痛失亲人的落魄孤儿,那个坐在审讯室面对残忍现实的对立者,那个重逢之时满含热泪的朋友,那个历经危险挣脱病魔醒来的英雄……
还有那个在月光下,与他接吻、与他拥抱的爱人。
才不过相识几年,却似乎长过一生。
这些画面如今在昏暗的江边、瑟瑟山风中九九归一,消失不见,唯独留下现在的蓝河,这个站在他面前、站在他敌对阵营的蓝河。
可笑吗?
不可笑。
那是命运可悲吗?
不可悲。
恍然大悟明白的过来的东西,总是被幸福遮掩太久的、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们从相遇开始,就未曾身处同一条路。所谓并肩同行,从来就没有开始,现在也没有资格遗憾结束。不过是因为国破家亡,双方势力才稍作妥协、一致对外,可现在的江边只有他们,又何必幻想握手言和呢?
原本敌对的东西,一直都在敌对,这种从思想、政治上的敌对,不会被外部因素所改写,也不会容得任何一个人抽身而退选择逃避。枪炮在手,目的就是打败敌人,军事上如此政治上亦是如此。拥有诗歌的夜晚,和亮着暖黄灯光的远方的确不属于他们,以后也不会属于他们。
行吟之路就要走到尽头,往昔的爱与欢愉即将随水而逝。
蓝河笑了。
看起来就像是他回老家过了个春节,现在回来了和他打个招呼。
那是叶修一见倾心的笑,干净得一尘不染,犹如寒风暗夜中抬头望见的白月光。
多少次枪林弹雨中的穿梭,叶修看到身旁的蓝河,看到蓝河这样一笑,对他说我们一起冲出去,那一刻身前身后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为这一笑,他愿意就此长眠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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