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妮控制住自己的多疑,跟着婶婆到衣帽间门上的穿衣镜前,欢快地转着身体说:“真的?”她脸上带着无辜的笑,是为了给婶婆看的。
格林教授能说很斯文的普通话,他在台湾学了汉语。他告诉范妮,在范妮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看到过乃乃范妮的相片了。那时,他正在研究上海的教会学校传播的文化对中国人的影响,找到了在大学本科时的心理学教授爱丽丝,她是第一个被访问者,在他后来写作的著作里,用了不少婶婆相册里面的相片,包括中西女中当时宿舍会客室的照片,毕业典礼的照片,还有当时爷爷乃乃和叔公留在纽约,没有带回上海的相片。后来,他做美国海外经济发展史的研究,就研究的是美国洋行在中国的经济行为。因为和王家的人渐渐相熟了,对王家的历史有兴趣,就又写了王家作为美国洋行的世袭买办的家史。“王家的人有时和他开玩笑,就叫他司马迁。格林。”婶婆笑嘻嘻地将手搭在格林教授的肩膀上,向范妮介绍说。
他亲切地看着范妮,好象在欢迎范妮回家:“听爱丽丝说,你从来没看到过你的乃乃,也没见到过她的照片?我真不能相信。”格林教授对范妮说,“你乃乃是很喜欢照相的人,还有你的爷爷,他们在年轻的时候留下过许多照片,是因为那时照相是种时髦。”
范妮看着格林,在范妮从没有听家里人提起乃乃的时候,他却早就在照片上见过乃乃了。在唯一留在上海的爷爷对自己的家世一字不提的七十年代,他已经为自己世代为美国洋行工作的买办家族历史写过博士论文,而且出版了。爷爷一心想要毁灭王家的历史,而格林教授则将王家的历史当作有价值的历史保留下来。这是范妮第一次听到外人谈到乃乃,而且是个高鼻子的外国人。他对自己一无所知的家世了如指掌。“要是让维尼叔叔看到你,他肯定要说,真的只有外国人才识货。”范妮不由想起了维尼叔叔,他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几张已经受了潮,发了黄的水彩纸,因为它是地道英国货。经历了老师,法国同学,甚至鲁,范妮终于见到了一个“识货”的外国人,但心里的高兴,夹着些心酸。
婶婆取来了一个茶杯给范妮,说这是专门给范妮用的,就象家里人总有自己固定的茶杯一样。
范妮拿着自己的茶杯,走到上次坐过的沙发上坐下。弹簧已经松了的沙发,带着范妮缓缓下陷。范妮心里有点恍惚起来。
格林教授微笑地望着范妮,对婶婆说:“小范妮是不是很象范妮?我又回忆起范妮王的脸了,带着四十年代的时髦。”
“她们是很象。”婶婆说,“现在小范妮也带着一点纽约女孩的样子了,和范妮到纽约以后的样子也象。遗传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就是根本不在一起生活,还是保留气质上的相似之处,而且在境遇相同的时候,引导他们向相同的方向发展。”
范妮困惑地微笑着,面对他们。她上次已经知道自己和乃乃长得象,自己的名字是为了怀念乃乃而起的,现在,又知道竟然自己在纽约的变化也和乃乃相象。她开玩笑地说:“不要连结局都象乃乃就好。”
格林教授马上安慰她说:“不会,不会。”
看上去,他也清楚乃乃后来的事。
婶婆将已经放在了茶几上的照相册打开,翻开蒙在面子上已经微微发黄了的白色薄纸,将它推到范妮面前:“喏,你的乃乃。”
照片上的乃乃,真的有点和范妮象,都是一样的尖下巴,聪明不饶人的长相,她穿着大花的短旗袍和圆领的西式短上衣,脸相比范妮时髦多了。
范妮想起来,有时候,爷爷看着她的照片,会说:“范妮真的可惜了。”现在想起来,范妮突然感到,爷爷说的“可惜”,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气质里,没能有乃乃这样玲珑剔透的摩登。范妮照相时总是有一种窘态和愁苦,不肯好好地笑。而乃乃总是把下巴微微抵着,在镜头前理所当然地象一个好莱坞明星那样笑,把嘴唇用唇膏修得象嘉宝的唇形。
她在华盛顿广场上的铜像前笑着,她在套头毛衣外面戴了三串珠琏,象大学生那样的短裙,穿了一双阔帮的矮跟皮鞋。格林教授说,那是但是在美国年轻女子中流行的打扮,许多瓦萨学院的女学生就这么打扮。她在维尔芬街上的那个石头喷泉前笑着,戴着一副墨镜,她的头发剪短了以后,卷起来,婶婆说那是纽约当时最流行的发式,使女人看上去非常俏丽。乃乃站在船上,后面是自由女神像。她的身后是湖和树,还有第五大道上的高楼,范妮认出来,那是在中央公园。她穿着赫本在电影里穿的那种高腰蓬蓬裙,将无袖的短衫束在裙子里。都是在美国时的照片,都是春风得意。
范妮看着乃乃的相片,想到有一次自己一时兴起,穿了上海背来的蓬蓬裙和白皮鞋给鲁看,谁知道,鲁无奈地挑着眉毛看她,脸上一丝笑也没有,更不要说欣赏之情。鲁说,范妮的打扮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外婆,他们穿着这样的衣裙,跳那种傻得不能在傻的。范妮突然想,乃乃是不是也会有一个金发碧眼的情人呢,她会不会也经历过那样不确定的爱情风暴呢,她是不是也会在情人的床上把card和car读错呢,要是乃乃连这些都和自己相似,她是怎么对付以后的生活的呢。也许她可以教教自己。
“你看,你们长得很象。”格林教授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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