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家寨老宅的木楼上,周平远递给周牧一件银质的长命锁。那是挂在小孩身上的吉祥寄托,周牧猜得到,这应该便是吴萍今生留给他的唯一留念了。
果然,周平远在短暂的沉默以后,转达了吴萍的寄语:
在孩子小的时候,做母亲的,竟然忘了。
等到想起来,孩子已经走得好远。
而等到母子再见,这份礼物,却已经不合时宜。
如同一直以来,每一次受到委屈一样,周牧没有一滴泪水。即便此时的他,也明白,其实真愿意大哭一场。可是,当一个人努力的练习久了,真的是会失去某些本能的。
泪水,在某种时刻,绝对算是解脱。
而无泪的周牧,便注定,解脱不了。
又一次南归后的周牧,彻底的崩溃了。在他这短短十余年的人生里,自觉承受了太多的折磨。周平远、吴萍,一次次都将他作为少年人的温暖,剥夺殆尽。而后,却又在残酷之余,留下一层层的余温,让他爱的念、恨的念,都无所适从。只能默然承受。
到了这样的时候,他还能怎样呢?他又能怎样?
这世上,赐予他全部的是他的亲人,疼惜他、怜爱他的是他的亲人。而最后剥夺他所有幸福感官的,也是亲人。
算了,都不要再去论及了。
小小的他,却也已尽然都懂。这世上的事,又有哪一件,是值得去仔细深究的,所有深究到底的一切,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惑于空欢的徒劳。
就如同,周平远爱过吴萍吗?
周平远不爱吴萍吗?
谁,能给情感一个肯定的判断?谁,又能给人心,一个绝对的答案。
没有人,没有任何人。
回到南方的周牧,走失了一回,以他幼小的身躯,轻松的、无所拘束的行走在所有杨慧文曾跟他说起过的山丘、古迹之上,在那四天三夜里,他自己都不再记得起,是怎样度过的这段旅程。
只是圆睁着那双漂亮的眼镜,贪婪的搜罗他所有遇到的世间一切。
杨慧文是第一个找到他的人,他们之间没有责难,更没有呵斥,只一如数日不见的朋友,周牧办了一件自己的事,完了,遇到了,便相互微笑着走近彼此。
在回家的路上,周牧稳稳的伏在这个女人的怀里,安然睡去。
数周之后,周牧十二岁的生日,杨慧文,亲自到这个小家里来,给他们父子俩,布置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酒桌上的周平远,又一次魂兮归来,再显他的沉稳定笃,锐意精神。
在杨慧文的张罗下,周牧此生第一次,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依言,闭着眼睛,安静的许下愿望。此时的周平远,一改往日呆板,还曾悄悄的扣了一小块奶油,涂在儿子的额头上。惹得众人欢笑。
这三人,是夜里。很高兴的浅酌低吟,恰到兴处。而后,便各自散别。
次日,高原的青空,又一派万里无云万里天的丽日光芒。
五楼向阳房间,那低垂的落地窗,正斜斜的敞开着,微风,拂过素白的窗帘,勾起一排排跳动流苏。桌面上,依然还杯盘狼藉。但在透窗而来的艳阳的光照下,却是那样的蕴含着生活的典雅与富足的美好。
赤脚的周牧,轻轻的绕过客厅,走到周平远的房前。推开他卧室虚掩着的房门,静静的看着他的父亲。
美梦中的周平远,舒展着眉头,面挂幸福的微笑,依旧沉浸在周公的世界里。而倚在房门上的周牧,却突然在此时此刻,无声的落下滚滚泪珠来。
任由着泪水洒尽,周牧在内心深处,默默的叨念着“和解了,不闹了。和解了,不闹了……”
孩子,轻轻的拉回房门,慢慢的走过客厅,初时像一只失落的小猫。而等他攀上窗沿,虽然眼角的泪痕,犹自还闪着光芒,嘴角却挂上了天真的微笑。
他那么努力的站在窄窄的窗沿上,保持着笔直的姿势,高昂着头,闭上眼睛,双手大大的展开,像一只漂亮的小鸟一样的站在那里,而后,依旧如同小鸟一样,奋力的,在空气中划过。
那光影里,一时间,失去了他的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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