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欲转身离去的老人却看见了一个身影慢慢地走过回廊。那是一个男人，英挺而年轻，一头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火红色的长袍下露出一双**的脚，脚上戴着两个纹理复杂的银箍，走起路来却一点也不显得笨重。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的眼睛上竟然蒙了一层厚厚的白纱布，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是怎么通过蜿蜒曲折的回廊的。
年老的神学家刚想开口叫住这个对方，却不料男子竟转过身来对着他打了个招呼。白布下的鼻子和嘴唇带着好看的弧度，友善而温和地向他招手。他走进这个小露台，缓慢摇摆的宽大袖子让他看上去仿佛漂游的死魂灵。
不行，该阻止他。不能让他接近礼司大人。老人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他恨不得伸手去抓那个奇怪男人的肩膀。可是身体仍然不听使唤地让了开来，甚至还不自然地弯下了腰。老人看着自己的脚尖，几次想要呼喊出声，却只觉得喉咙干涸得让人几欲呕吐。
男人慢慢地从自己的身旁经过，就算不看他的脸也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笑意。令人奇怪的是，那是一种单纯的，只为传播快乐而笑的笑意，这样一种善良的情绪本不应出现在这样一个诡异的人身上。
少女转过头来，她的身子依旧没有动，只是偏着脑袋，目光灼灼地盯着男人。
“礼司大人的心，果真比这光还要纯净无暇。”男人笑着，笑容干净得让人不自觉地想到北国将开未开的冬雪，柔和而剔透，“因为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的本源是‘黑暗’，不想让自己一心向往的‘光明’成为万物伊始的对立面，所以不想承认‘光明需要驱逐黑暗才能温暖人心而并非一开始便理所当然’的说法，对吗？”
少女没有说话，像是默认了男人的说法，又仿佛只是单纯地陷入思潮。老人却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人捶了一拳，一种从未有过的源自信仰的惊疑和恐慌占据了他的身体。他从来没有想到，少女心中的光明远比所有典籍中所描绘的更神圣，更彻底。他定定地看着少女的脸，午后的阳光倾洒在她的身上，如同披上了神女的轻纱。
“只是很可惜呢。”男人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走到露台的外侧，“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黑暗的。”他拖沓着前行，蜿蜒蠕动的影子藤蔓般缠绕着少女，“越是耀眼的光明就带来越为深刻的黑暗，可寂寞的黑暗却从来不会滋生光明。”
他走到了女孩的身后，火红色长袍在金光中有如燃烧的树。他没有说谎，高大的身影遮住那刺眼的阳光，黑暗爬上少女的头发，将她精致的五官紧紧包裹。老人也沉默了，他站在最深的那片阴影中，忘记了恐惧忘记了愤怒，也忘记了几十年来的信仰，他想痛哭，又想狂笑，并不是有什么强烈的情绪在驱使，只是突然地想用某种冲动撕裂自己的身体。
男人越走越远，他脚踝上的银箍，他漆黑的长发和他的红袍都像是慢慢地从这个空间中淡去。
突然，老人的耳边响起一声细微而清晰的呼吸。
所有的一切都停住了一般，模糊的感觉潮水一样褪去，喉头腥甜的感觉和突然被无限放大的心跳声。老人感觉得到自己体内的疼痛，温热的血液顺着下颌的弧度在干瘪的皮肤上流动，像是穿过枯涸的河床。他知道自己得救了，快要飞离的灵魂在一瞬间重新回到了这具残破的皮囊中。
“你不能走。”女孩的声音平静，像在陈述一个简简单单的事实。
男人停下了脚步。他的手臂落在护栏的镂空雕塑旁，像在静静地听着风声，明明看不见他的脸，却莫名地感觉得到名为“落寞”的帘幕慢慢地将他围住。露台下的庭院中，喷水池、白杨树和行道，一切的一切都如屏住呼吸般地沉重。
老人看着那道背影，他深切地感觉到那份纯净的悲伤和寂寞，纯净得让他几欲心碎。可是每每当他不自觉地想要流泪的时候，清晰而柔软的呼吸声总会将他的思绪带回来。他知道这是少女的呼吸声，没有理由的，可他就是知道。无论是少女的呼吸还是那个男人的悲伤，似乎都那么理所当然地入侵着他的世界，让他轻而易举地沦陷。
这是一个无法脱身的局，他如戏台上的木偶，流泪欢笑都由人牵动。
老人觉得有某个尖锐的东西抵住他的后颈，惊慌和恐惧让他暂时地忘记了心灵的桎梏。他猛地转身，刚欲惊叫出声，却被一只筋节分明的大手捂住了嘴。手的主人是个拥有金子般灿烂金发的男人，他眯着眼睛对他微笑着，又随即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才慢慢地放开他。不可思议的是，随着这个男人走进这个露台，所有的不适和压抑都瞬间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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