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邦媛说着,她的微微发褐的眼珠有着一般同龄女人没有的清澈与笃定,“你必然要在心理学领域作出一番成绩。个人幸福和事业追求,很多时候是相悖的。”
她叹口气:“你最好谨慎。”
连湛道:“您也说我将在心理学领域作出成绩,怎么却不相信我的专业水平?她会完全好的。”
“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这类心理疾病的治愈率不高,反复的可能性较大……”吴邦媛沉吟。
连湛没说话。
车里暖起来了,极光渐渐消失,那条长长的银河却愈发明亮,映得整个天空都散发着湛湛的宝蓝色。
吴邦媛见儿子不说话,微笑道:“我并非干涉你个人自由,只不过你既来问我,我的答案就是犹豫未决:建议别急着结婚。希望她快点健康起来。”
她趴到窗玻璃上,用手套擦擦上面的雾气,觑眼看璀璨银河,又笑道:“当然,你立刻现在结婚,我也一样替你高兴。我这个人,虽然不会给媳妇买衣服买首饰,却更不会刁难她。唯有祝福罢了。”
连湛不由笑了。
“至于见面,当然可以见,我也很想见见她。我觉得我会很喜欢她的。”吴邦媛最后说。
戚朵出了白馆长的办公室,从走廊往外看,外面黄沌沌的。太阳照在身上倒有些暖,楼下白玉兰已经有尖尖两朵急着从青灰衣壳里钻出,只是雪白柔润的花瓣刚展开,就落上了细细黄尘。
“雾霾刚过,就来沙尘暴了!脏死了快关窗子!”老远就听见王莉丽在办公室喊。
戚朵也不由蹙起眉,抬头看看天,和同事往告别厅去。
依旧是英华厅,规格相当高,从水晶棺到灵台,一应殡仪都用顶级的,这个季节,花全用鲜花,正中白色挽联上书四个素黑大字:“沧海遗珠”。是某著名作家兼书法家的真迹。
逝者大约既富且贵,现场陆续送来鹤城商界要人甚至政府部门如经贸局、某某办公室的花圈挽联,满满从厅内摆到厅外,堆冰拥雪,迢迢银浪一般。吊唁的人皆是黑色西装革履,保养得宜的一张张脸都相当严肃,相当得体。
如此恢弘、肃穆,可惜天气不好,风呜呜起来,越发尘沙俱下,到处像挂下黄纱帐子。一切精心准备在昏昏黄尘里都变得有点荒诞和悲凉。大厅里不时传来咳呛声。
戚朵弹《安魂曲》,给追悼词伴奏。念追悼词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等个子的男人,一袭黑色中山装,雍容优雅中透着精明干练。
“林雁瞳女史,出身高贵,祖籍福建,曾祖父辈渡南洋,百年来,富甲东南亚。因家族纷争,林女士归国投资,扶弱助小,不料叶尚青而归根故土。
林女士对发展鹤城实体经济,做出了不小的贡献。自2011年起,先后投资组建……”
他的口音带着不常说中文的生硬感。戚朵手底下弹着,微偏脸看了逝者一眼。
林雁瞳躺在水晶棺里,耳戴珍珠,手执银灰流苏折扇,身着一袭白色呢子洋装长裙,头戴白色礼帽,端的十分高雅。她皮肤白皙,死后成为白蜡的白,身条长而瘦,侧影鼻梁也是长而瘦,嘴唇却很丰腴,涂着粉紫色唇膏。看起来也有二十**岁,但这种洋气的仕女范儿长相却是不挑年龄的。
念完悼词,中年雅致男人向水晶棺鞠个九十度的深躬。
这时,从英华厅实木雕花大门走进四个穿黑色中山装的年轻男子,拉着一面旗,各执一角生风走过,把那面旗子覆在水晶棺上。
那是一面复古的旗,朱红底子中心,印着繁复莲花纹样的黛绿家徽。
四个年轻男子齐齐跺下脚跟,也向逝者深深鞠个九十度的躬,然后整齐小跑而出。
人人瞩目。都是些场面上的人,倒都见怪不怪。
戚朵的手指熟极而流地在黑白键上游走,眼睛淡漠地在那些脸上逡巡。所有人中,只有一个人充满了沉默的悲伤,也是真实的悲伤。
那个男人。
也许称为男孩也可以,很年轻,不过二十三四岁,戚朵看着他,他不远不近地直挺挺地僵立在水晶棺旁边,像一块黑色的峰石。
这峰石高挑漂亮,即使在悲伤中仍然显出潇洒的痕迹。
戚朵垂下眼,转个调子,弹奏澳大利亚钢琴家fiona的《ocoanuel》,像温柔的海浪步步洗过人心。
典礼结束,两个衣冠楚楚商人模样的人边走边私语:“你那笔到了没?”
“刚到银行。哎呀,前段时间差点把我急了个死。”
“……”
众人退场,戚朵站起来,和同事鞠躬送逝者去焚烧处。这时那个峰石样的年轻男人忽然扑上前,死死抓住水晶棺上的旗子,悄无声息地恸哭起来。
男人哭本就令人伤感,况且他的哭法是闷声哭,高高的一个人躬成一团,头抵在朱红的旗面上,豆大的眼泪啪啪滴下,霎时就湿了一片。
焚烧处的同事见惯了这类事,若往常往往会催促两句,但这次竟然退到一旁等了半晌。
一个穿牛仔裤、黑羽绒服的女孩哭着站在一边,想上前终于未上前,最终慢慢退了出去。
读悼词的中年优雅男子这时上前扶起他:“董洋,我们别耽误林总火化的时辰。节哀。”
走了吊唁者和丧主,移去水晶棺的英华厅,一下子空下来,只剩下鲜花阵阵发出空漠的香气。
“戚朵,你没事吧?”同事问。
戚朵脸色有些苍白,摇头勉强笑道:“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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