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匪让他打住:“恭维的话我就收下了,其他的事我不想听也不爱听,你别得寸进尺。”他又说,“青帮我带你加入了,饭让你吃饱了,你来讨主意,我给了。你要学字,我也教了,现在你学完了,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别再来找我了。”
柳卅站在沙滩上,海水蔓过了他的脚踝,凉凉的。
容匪又是一声叹息,一阵抱怨:“马面焦的事你都能发现,恐怕雷符也已经知道了,希望他别来找我麻烦。”
柳卅忙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
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柳卅突然变得这么不干脆,容匪不太习惯,却又谢天谢地。柳卅一开口就是麻烦,容匪算是怕了他了,重申道:“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太阳彻底被云层遮蔽,强劲的海风把容匪浑身的热都吹散了,他冷静下来。他想他找到了入秋之后他依旧总觉得热的受不了的原因了。那是他头脑发热答应柳卅给他出主意的延续,这点冲上脑门的热度从夏天持续到了秋天,热得他犯晕,连明哲保身都顾不上了,替柳卅解决了炮仗不说还糊里糊涂地给他当了老师。容匪不觉得后海热得讨厌了,他十分庆幸他来了后海,吹了海风。海风里的味道他虽然不喜欢,可他诚心感谢它给他带来了迟到了足足三个多月的冷静。
他想起柳卅送给他的四个字,心如止水,这四个字柳卅送错了,他境界不够,根本配不上这个词。他还要努力。
容匪回到站台等返程的巴士,柳卅也很快过来了,他试图和容匪说话,容匪置若罔闻,试了几次全都无果后,柳卅也不再尝试了,闭紧嘴巴,低下头清理脚底的沙子。半个多小时过去,他们没能等到巴士,却等到了场大雨。容匪手里有伞,雨才落下两滴,他便撑开了伞,好整以暇地继续等车。秋雨气魄惊人,片刻间便形成瓢泼之势。容匪从伞下瞄了眼柳卅,柳卅拿着两只布鞋挡在脑袋上,光脚站在雨里,脸上又急又苦恼。他东张西望,似是在找避雨的地方,看了一圈,就是没往容匪这里看,也没能找到半片屋檐。豆大的雨珠打在他身上脸上,很快他全身都淋湿了,衣服和头发贴在脸上,胳膊上布满了雨珠,他脚上还没穿鞋,看上去格外狼狈。他眼里也进了水,那双看上去总是过于锋利的眼睛此时有些睁不开了。
容匪没出声,雨珠噼噼啪啪打在他的伞面上,他静静地听雨,静静地看着柳卅。
巴士在二十多分钟后才出现,容匪和柳卅上了车,容匪坐到了车尾,柳卅尴尬地在车里站着。他的衣服不停往下滴水,手里的鞋子湿透了,想穿也没法穿了。
巴士开进朝阳街,容匪站起来往后门走,他往柳卅站着的地方扫了眼,恰巧柳卅也正在看他,大雨将他淋成了个落汤鸡,却没能浇灭他身上的哪怕一丝锐气。他只是看上去落迫,却一点都不可怜。他缺乏让人怜爱的气质。哪怕在餐馆里被人取笑,他也未曾流露过一点卑微,未曾向别人讨要过一点同情。他不会,就去学,不懂,就问,不明白的事就要自己去搞明白。这点劲头实在固执得可恨。他仿佛生来就不知道软弱,容匪甚至能想象,他就算被人捅了好几刀,站都站不直了,他那身傲骨也绝不会屈折。
可此刻容匪却从他眼里看出些柔软来了,大约是因为他满身的水,水汽沾湿了他的黑眸子,稀释了那些霸道强悍。容匪握紧了扶手,巴士到站了,后门打开,雨被风吹了进来。源自海面的寒意竟一路追踪到了这辆巴士里。
容匪走过去拉了拉柳卅,撇过头,没去看他,说道:“走吧,去我家里换身衣服。”
柳卅眨眨眼睛,擦了把脸,跟着他走了。
两人回到朝阳街,柳卅去浴室里用热水擦身,容匪翻箱倒柜找出来两件合身的衣服给他。那是身上下一套的校服,白色短袖衬衣配黑色裤子。衬衣胸口绣着“明湖大学”的字样。
柳卅穿上后,容匪还给他拿来一双皮鞋,和这身校服十分合称。
雨还在下,时间不早了,柳卅还要赶去百味酒楼,他走到门口,对容匪说:“那我走了。”
容匪想了想,把伞给了他,还道:“记得要还,我就这么一把伞。”
柳卅笑了,拿起伞就跑了。他从前面的楼梯下去,撑开了伞站在街上冲容匪使劲挥手,伞是把油纸伞,伞面很大,伞骨朱红,这点红映在他脸上衬得他的笑容格外生动。容匪动了动下巴,柳卅这才笑着走开。容匪关上门,又走到窗前张望,他还能看到柳卅撑着伞在人群里穿梭的背影。他走得远了,容匪就只能看到一条条的红,和那红色下面的一点白和一抹黑,颇有几分似曾相识的趣味。
容匪点了根烟,他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传来声哀叹,他往周遭看了一圈,又仔细辨识了番,那声哀叹似是从他自己心底发出的。或许有一天,他的心没有了,他就能真正如止水,既无淙动,也无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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