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吃过饭后,邢纪衡最终还是被一大一小硬生生推出了病房,无奈之下,只好唠唠叨叨地又嘱咐了两人半天,才算是认命地回了家。不过转天一早还不到七点就又来了,见安昀肃睡得平静,苏思远也趴在床边美梦正酣,便没打扰,只看了一会儿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病房。
一九七九的春节,在群众的强烈呼吁下,很多地区恢复了假期。贺远厂里也通知放三天假。照着这几年的惯例,三口还是在周松民家吃的年夜饭。本来想叫上安昀肃跟邢纪衡,但他俩执意谢绝了,倒也没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只实话实说今年想过个两人的春节。
说来自打文.革时被揪斗,安昀肃到现在也没再上过一天班。一来是平.反政策还没落实到他头上,自然没办法恢复工作;二来,安昀肃已经犯过一回心脏的毛病了,邢纪衡担心他身体吃不消,打心眼儿里不乐意让他出去上这个班。虽然这话从没当面说过,但安昀肃了解他,见他一直没提过街委会的事儿,就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了。
其实他自己对这个工作也没什么怀念之感,倒不是对组织上有怨怼情绪或是什么,只是真觉得这个班上不上无所谓。
说实话,两人刚在一起那会儿,他不工作,邢纪衡养着他,他心里是别扭的,但那时家里事事都是邢纪衡说了算,他不想惹他不快,便也没提过这份心思。后来国家解放了,终于有那么个机会自食其力时,安昀肃便再也忍不住了。他并不是在乎那点儿工资,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总待在家里等着邢纪衡下班回来,心里难免不是滋味。再后来又赶上了文.革,那会儿是想上班也上不了——革命群众不给他这个机会。
但现今总归是不同了,安昀肃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对很多事早没年轻时那么在意了。邢纪衡担心他,那他让他放心就是了。两个人在一起过了三十几年,早就不分彼此了。
有天睡觉的时候,安昀肃主动跟邢纪衡说:“我是不打算再出去上班了,往后可就吃你的喝你的,全指着你养了。”
邢纪衡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突然翻身把他揽进了自己怀里,用下巴徐徐蹭着他脑顶的头发,不怎么正经地回了句:“自己的宝贝儿还能不乐意养么。”
今年这个春节,考虑到安昀肃的心脏怕吵,两人还是决定哪头都不凑热闹了——既不去周家吃饭,也不跟邢纪哲他们互相串门了。
“还是有点儿吵吧?”邢纪衡出去把院门锁好,拎了壶热水进来,又反手将屋门也关死了,却还是阻隔不了胡同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没事儿,”安昀肃坐在桌前,手里拢着杯热茶,“过年总得有点儿气氛,你说就前些年那样,不放假不放炮,连春联窗花都不能贴,那还过个什么年。”
“倒也是,”邢纪衡给茶壶里添完水,也坐了下来,“过节就得有个过节的样儿。”
安昀肃忽然来了兴致,伸手戳戳他的胳膊,问了句:“诶,你还记着咱俩一块儿过的第一个年么?”
邢纪衡笑了笑:“怎么不记得。”
那还是民国的时候,邢纪衡跟家里的关系正紧张,两人相好以后便没回津城,在北平过的年。租来的房子里,摆满了年货,吃的穿的玩的,邢纪衡叫人搬回来时,安昀肃差点惊掉下巴。最开始,他以为是邢纪衡怕他觉得两个人过年不够热闹,才置办了这么多东西,后来才知道,邢纪衡在国外的那些年也都是一个人过的年,又或者说压根就没过过年,回国以后因为跟邢父互看不顺眼,连续两年春节都没回过家。他之所以今年弄来这么些年货,其实只是因为终于有人跟他一块儿过年了。
——两个漂泊孤独了多年的人,一起过了彼此人生中最像年的一个年。
安昀肃看着邢纪衡此刻一脸回忆的神情,忍不住又一次在心里感叹,自己究竟是修了多少世的福报,才能在这辈子跟这个人过到今天。
“纪衡。”
“……嗯?”
“春节快乐,”安昀肃突然举了举茶杯,“第三十六个跟你一块儿过的年。”
邢纪衡愣了愣,又一琢磨,可不是第三十六个春节了么——四三年到七九年——他随即也举了举自己的茶杯,应了声:“春节快乐,宝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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