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玚进来瞧清谢洵的模样后微微一怔,立时回身向跟进来的数名随侍吩咐道:“都出去。”等到诸人退去,谢洵方躬身施礼道:“臣仪容不整见罪于圣人,还望圣人宽宥。”李玚笑道:“自然是要宽宥的,谁教朕看见今夜的好月色,一时兴起,便忍不住来瞧瞧谢郎在做什么。往后是该听萧韶的劝,来时教人通传一声,教谢郎也有个准备,只是若非今夜朕不命人通传,也瞧不见谢郎如此模样。”
谢洵不由失笑:“臣这个样子,莫非格外不同些么?”
“可不是么。”李玚上前接过谢洵手里的小梳子,将他拉至榻前,亲自为他束发,快要束完方带了亲密之色地道,“见到谢郎这个模样,朕才觉得与谢郎比旁人更显亲近呢。谢郎往常与朕恪守君臣之分,也太无趣了些。”
谢洵闻言眉心微微一蹙,只觉李玚这话落在耳中不知为何总带了许多异样。他与李玚纵然盐梅相成君臣遇合,却无论如何也越不过杨公赡去,倘若要论亲疏,尚有冯昭辅在朝,此二人无论资历人望皆在己上,却不见李玚如此笼络。一念及此,谢洵更是狐疑不定起来。
他明白李玚如今对朝中诸人态度的打算,不过是先帝病得仓促,对膝下诸子亦不得妥善安置。杨公赡更是亲近颍王李瑛,纵然现今李瑛远在东都,亦不能教李玚放下心来任用杨公赡,故此他分明是厌恶冯昭辅这个姑父的,却不得不与其周旋,借此弹压杨公赡。如此种种,谢洵冷眼看得清楚,却唯独不知道李玚待自己如此亲厚的缘故。若说是为着效法汉武制衡外戚之道,却仍由自己的父亲和几位兄长外放,若非为此,还能是为着什么呢?
弦歌已作,谢洵却有些摸不准内里的含义了。
李玚见他许久不语,为他戴上头巾,方轻笑道:“谢郎怎么不说话,莫非是不愿同朕亲近么?朕记得少年时与谢郎读书,还能听见一声四郎呢。”
谢洵一时想不出缘由,只道:“那时臣年轻不懂事,圣人又那样年少做了臣的姐夫,才冒犯了圣人。”
“都说算不得冒犯了。往后少人处,谢郎仍唤朕四郎罢。”李玚大约是不愿再听谢洵的官样文字,遂转口问道,“方才进来时,朕听见那小黄门说谢郎命另一当值的黄门往家里送信去了,还是嘉事?”
谢洵这才缓了缓语气,微笑着道:“是臣的私事。年前与荥阳郑氏家的十一娘子订了亲事,近日郑氏带着十一娘上京来了,那些书函是往杭州湖州和昭义送去的,臣亦递了疏给圣人,想必圣人尚不曾瞧见罢。”谢洵语气和缓,且带这些愉悦,因未有铜鉴置于面前,也就瞧不见圣天子骤然变了的神色。
李玚沉默片刻,起身放下谢洵的小梳,坐在谢洵对面的榻上,方淡淡地道:“怎么这样急?”
谢洵微讶,忍不住笑出声来:“臣长了圣人八岁,再有数月便至而立之年了。况连臣的小妹都已然生了两个郎君。臣如今娶妻,也算不得急。”
“是么……”李玚似乎在叹息,转瞬便笑道,“谢郎生得年轻,却不像三十许人。方才朕进来时见谢郎仿佛在挑灯,可是要寻什么物什么?”
谢洵想了一想道:“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因长夜寂寂,欲寻一册书聊以发时罢了。”
李玚似是顺口道:“寻到了么?”
“才寻到几册古人文集,那灯也太暗了些,臣便未再寻下去。”
李玚闻言,蹙眉道:“谢郎的眼目从来便这样么,该寻个医师治一治,一并去了才好。”
谢洵笑叹道:“不是什么大病。医师说要去了这病,须多食鱼,臣素来不喜鱼腥之气,便搁下了。其实也不甚打紧,臣也并未觉得有何不方便。”
李玚这才罢了,他信步行至架前,从架上寻得一卷《诗》,摊开正见一首《绸缪》,心下一动,回首笑道:“朕因今夜的好月色才来看谢郎的,谢郎随朕出门去罢。”
圣天子相邀,为人臣者自无不应。君臣二人行至中书门下厅外的庭除前,谢洵果见月色皎皎。耳畔互听得李玚开口诵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却是方才书中所见的那一首完整的《绸缪》,却不似谢洵向郑晔一般只诵其中一句,整首《绸缪》诵罢,李玚如愿望见谢洵惊疑不定的神色,低低笑道:“谢郎不是要成婚了么,朕便以此诗祝愿谢郎与郑十一娘伉俪情深。”
谢洵仿佛松了口气,正欲开口回应,却听外间急匆匆的脚步声,见一袭绛紫衣衫的崔雪蘅面带喜色,步入中庭后向李玚行礼,微笑道:“贺喜大家,方才医女为娘子诊脉,说娘子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李玚面上立时露出喜色,道:“当真么?”
崔雪蘅笑意更甚:“这样的事哪里有顽笑的呢,婢子来时已有黄门往南内的南熏殿去了,太后殿下听了必然高兴。”
李玚略略平静了些,颔首笑道:“那是自然。谢郎必然也高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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