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水汽的另一边,又瞧见了丧门星王雨旗。
王雨旗对着墙,左手拿肥皂,右手挥舞搓澡巾:“大将南征胆气豪。”然后一个马步,“腰横秋水雁翎刀!”再一个转身:“风吹鼍鼓山河动!”一个大跳:“电闪旌旗日月高!”这人估计以为浴室就他一个人,太平歌词越唱越起劲了,当场发挥,将传统曲艺演绎得是锣鼓喧天百鸡打鸣。“太平待诏归来日。”骚出新高度,“朕与先生,解战袍!”雪白的身子毫无防备地展现在汪贺西的面前,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的水流,荒腔走板的嗓音,这一切在空旷隐秘的浴室里组成了一副奇妙又疏离的景象,汪贺西竟然就这么躲在后头一直看着,简直是鬼迷了心窍。
这位执委会主席,此刻,跟偷窥女浴室的犯人一般悄悄拿起手机,关了闪光灯,将王雨旗发痴的模样给录了下来。
11
王雨旗此刻站在主动退学的边缘。
“为什么,网上,又册那,有我的帖子!”他简直是怒吼了出来,“还是,老娘的,裸照!”曹雅蓉连忙劝他:“消消气消消气,来来,喝口水。”王雨旗一把推过:“不喝!”小胡忙不迭给他擦汗:“还可以的,也算是背面,看不清楚的。”王雨旗气得脸更红了:“看不清个屁!把我侧脸照得清清楚楚!腋毛都看得见!”疼疼拍拍他肩膀:“查过ip了,用的vpn,只能说处心积虑。”“这次评论其实还可以,都夸你屁股圆。”“圆个卵!我没脸见人了!”王雨旗羞愤欲死,平生第一次想信办,“如果让我晓得偷拍的人是谁,老娘把他吊扯下来!”
他没敢在食堂吃早饭,全靠姐妹外卖接济躲过人流,但是再躲也躲不了每天老师上课的点名。他手捧书本,颤颤巍巍走向公共课阶梯教室,就在那一刻,王雨旗生平第一次有了成为偶像剧女主角的感觉: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在同一时间扫向自己,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军校。
“站在这儿干嘛?”老师催他。
王雨旗动了动嘴唇,低头小跑进教室。
这种感觉像沉默的凌迟。全班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他却被他们的眼神一道道割开,被宣判为有罪。没有经历过校园霸凌的人能不能明白这样的感觉,王雨旗并不知晓,他只是很羡慕身边的“正常人”,“正常人”只要符合主流价值观与审美就能躲在各类隐形权利身后,而他不行。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但是无论他怎么做都会被人议论,长大了以后他才明白,比起是非对错,人的本性更热衷创造“他者”用以感知自我,隔离出一个“错误”用以证明自己的正确,自己只是不幸成为了羔羊而已。
他依旧低着头,拿起手机给聊天群发消息,但其实只是随便打几行字又删除,因为他害怕对上任何一道视线。他得假装自己完全没有发现周围的异样,用不知道来瓦解这场凌迟。这招通常是有效的,只要装装傻,人们很快就会淡忘他转而其他的八卦,就像巡视监狱的警员们去打个盹。他还是想用一贯的玩笑来应对过去,装疯卖傻,口不择言,外人说他疯他就装得更疯。他打开那个帖子,打字回复“谁暗恋老娘?”,打完再次删除,反反复复,最后还是抖着手指点了“举报”键。他想若无其事地抬头看黑板记笔记,表现得与平常无异,让所有人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但是他的头被强烈的羞耻感死死摁了下去,怎么都抬不起来,好像自己是个当众脱衣的婊`子,应该立刻消失。他很想大哭一场,但是如果此刻哭了的话倒是被人看了笑话,更被人放在放大镜下讨论。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他绷紧了每一根神经,身体逐渐开始颤抖,每一次细微的抖动频率都在和这场对“他者的隔离”做斗争。
这时,一条信息如及时雨般拯救了王雨旗。汪贺西给他发了条“下课来办公室”的简短通知,王雨旗终于有机会捧着手机敲敲打打,仿佛向全世界证明了自己依然拥有正常的社交,与他们在座所有人无异。
时间被折磨得如永远那么长。
当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王雨旗第一个冲出教室,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学生会的办公室。不管那办公室里坐了豺狼还是虎豹,只要能让他远离群众,那个办公室就是个安全的孤岛。他气喘吁吁推开了那扇门,然后狠狠甩上,再锁死。
汪贺西的办公室第二次被人破门而入,肇事者还是王雨旗。他放下笔,开始饶有兴致地打量对方的表情。
“喊我干嘛?”王雨旗冷着脸,眼眶有点红。
汪贺西也冷着脸,坐在桌后装得老神在在派头十足:“你现在是学生会的干部,要注意形象。”
“注意什么形象?!”
“我们学校论坛有关你的帖子你看到了么?”他捞起手机开始煞有其事地翻记录,“学生对你个人形象的评价非常差。”找到那张模糊的偷拍图片,放在王雨旗眼前。
王雨旗低头看了看,没响。
汪贺西还没开口问他是怎么回事,就瞧见他哭了。如果说美人的眼泪是珍珠,那眼前人的泪水像什么呢?他平日里那个我行我素的泼辣劲儿都消失了,此刻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任泪珠不断地滴落下来。窗外的鸟儿被风惊扰,吵闹成一片,窗帘一下下飘动起来,而汪贺西浑然不觉。他站起身走到王雨旗跟前,端详着被自己弄哭的人的脸,竟然也能感受到他的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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