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不直接答,反倒问她:“筠儿,你可懂‘爱字’这两字的真正含义?”
霏霜大体是知道的,却不懂如何说出来。
“你不是有个说法么?若是真正爱字的,花这钱买那仿字也值得;若是假装爱字的,被骗了也是活该。你可能明白其中的意味?”
霏霜又摇了摇头,这种歪理不过是文过饰非,哪有什么特别意味的?
李夫人却说得明白:“其实字的美丑贵贱,不过全然个人兴趣所致。真正爱字者,便是爱那字本身,而不在乎那字是卫笔写、钟笔写,更不在乎是谁写,也不会想着转手能带来多大好处。这才是真正的爱字之人。我们练字多年,说如何如何写才是好看,不过是我们这些执笔者的妄念罢了。便如同你爱一个人,难不成是依着什么心法口诀辨别那人如何如何好了?”
霏霜沉吟许久,听到最后一句时猛点了点头。
“羲之那个‘一’字照足笔法书就,自然在我们懂行的看来光彩动人。可城中百姓少有懂这些个笔法的,他们平日里对着那些普普通通的‘一’字看惯了,自然觉得卫玠那个更像平日见到那些,也就更合他们眼缘。我只需将我那些学过书法的弟子们留在堂内,外头的人多半是觉着卫玠更好的。”
霏霜越听越觉得有理,只是还有一事不解:“前辈,其实以您的威严,您说哪个好便是哪个好。你为何要帮我们呢?”
李夫人垂下头,带着几分为难:“因为我万万不能许他输了。”
霏霜还要再问,李夫人已然给出答案:“因为我姓卫,我的兄长便是他的祖父。”
“前辈你……”霏霜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看了我写的‘卫’字,也该猜出来了。”李夫人又抿下口茶。
霏霜忙向她打听道:“那前辈能告诉我,当年钟家和卫家究竟是什么恩怨吗?”
李夫人摇了摇头。
霏霜低下头去,再抬头时,见她嘴角竟缓缓溢出乌黑的血来。
“前辈,前辈!”霏霜行动不便,结果一拉扯整个扑到地上,还是急速地爬到李夫人身边,也不顾伤口破裂的疼痛,半跪着将她要从椅子上直直倾倒的身子扶穏。
李夫人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筠儿,你知道你的名字怎么来的吗?”
霏霜哪里管得了这个,急呼来人,可是刚才被李夫人遣走的丫鬟童子没一个在的。
“翰如烟海,竹箭有筠。”李夫人缓缓闭起眼睛,“这后半句,是我替他想的,是我替他想的啊……”
“前辈你撑住,大夫很快到了。”霏霜咬着牙,尽最大的力气把李夫人拖了小半步。
没想到手中的那具身躯还是一软,已然没了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每次要挂人的时候都觉得很不忍啊……
还有谢谢小天使“惜江月”的地雷啦)o~~
☆、汝阴之变
李夫人过世后的第三天,汝阴城发生了三件大事。
一件是卫玠认祖归宗,以卫家子弟的名义替李夫人戴孝行礼。
一件是李前太守在李夫人的灵堂前触棺自尽,观者无不为之动容。
还有一件是王羲之领着琅琊军兵临城下,扬言全是李夫人笔法的倾慕者要入城吊唁。
汝阴琅琊本来势均力敌,根本不怕王羲之领来的这支军队。只是李前太守一死,他手下的那些部将也纷纷心灰意冷,一时城中内讧不断,更别提联手抵御外敌了。
卫玠一时也无什么良策,只好一面令城中加紧守备,一面争取时间将李夫人藏着的八阵图纸找出。
可那抽簪堂何等之大,两人又不敢对旁人说起这事,自个儿连寻了好几天,依旧是一无所获。
李夫人的灵柩在堂前停了七日,按理说,第八日就该入土了。
然而提到下葬这事儿卫玠便头疼。
王羲之那边放出话来,若不能在李夫人入土之前见她一面,便只当卫玠不留情面。到那时,兵戎相见自是不在话下。
扶灵前日,卫玠和霏霜两人俱愁眉苦脸地坐在停放灵棺的堂前,只恐明日太阳起来,谁也预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情。
城里的百姓有得知消息的,纷纷闭门不出;至于堂中的弟子,更视卫玠和霏霜两人为灾星降临,这几日里走的走逃的逃,很快空旷的抽簪堂里已然寥无几人。
霏霜不胜唏嘘,好好的一个抽簪堂,竟然成了今天这般模样。这或许真是他二人来此所致。一想到这层,她便埋在卫玠怀里忍不住地啜泣。
卫玠亦是无奈,有些后悔当初为何要来寻这什么图纸,结果倒好,非但图纸没寻着,反倒将自己的亲人送上绝路。
他举起头来长叹一声,空幽的声音在堂内久传不绝。
忽然卫玠瞥见头上那方巨大的匾额,上头写着三个大字——抽簪堂。
他从未仔细看过这几个字,因为它们确乎笔法拙劣,就像是初学写字的孩童作出的一般。总之,于他这等书法行家来说,看了第一眼,那便不会再想看第二眼,因此匆匆从堂上走过,他就再没抬头瞧去。此刻哀叹之际,才又正眼看了它一回。
他忽然想到这么个问题:堂堂一座鼎鼎有名的书堂,拿这三个字来做招牌岂非自打嘴脸?
将这疑问跟霏霜一说,霏霜才忽然想起当年李夫人的解释来。
那三字,出自钟会之手。
卫玠听得两眼发光,二话不说,马上搬来垫脚将那副匾额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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