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细微的颤动,宗恪的呼吸缓慢沉重,他的侧影在黑暗中轮廓分明,宽宽的额角与隆准形成刚厉的直线,令人联想到中世纪的欧洲头盔,厚硬无比,呼出的气息在铁甲上迅速结了冰,凝住死亡的阴影。
漫长的严寒最容易让人绝望,但是再怎么渺茫,只要有得到救赎的机会,就能坚持下去。
“……好,我相信你。”宗恪最后,终于轻声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第六十五章
崔景明的药还在继续,如果宗恪扛得住,分量就会增加。
所谓的“扛得住”,是说他在吐血之后没有陷入昏迷。
宗恪每次服药,阮沅整颗心就都悬在了嗓子眼里,好几次他疼得几乎晕厥,甚至要拿脑袋撞墙。
少数时候宗恪会迷失心智,但多数时候他会拼命克制,用手抓住什么坚硬的物件,妄图以意志力强行抵抗过去。有一次宗恪用力过猛,右手食指的指甲被他生生抠断,血流了一手,他竟没察觉。
阮沅终于忍受不下去了,她找到宗恒说,他一定得想想办法。
“去医院弄点吗啡,好不好?”她哆嗦着嘴唇说,“吗啡,杜冷丁,随便什么都行,他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你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么疼”
宗恒却很为难:“崔景明说过的,不能随便给予麻醉药物。不然可能适得其反……”
“可你们总得做点什么”阮沅厉声打断他的话。
“阮沅,这种时候胡乱帮忙,只会让事情更糟糕”宗恒勉强沉住气,他耐心道,“每个人都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毕竟,情况没有变得更坏。”
这下,阮沅除了哭,也没别的法子了。
宗恪出事,没可能一直瞒着,很快消息传开,太后和大臣们都知道了。
太后亲自来看过宗恪,那时候他正喝下药,疼得满屋子发疯,几个人都制服不住。泉子他们只好跪请太后离开。
“这孩子,怎么成了这样……”太后一边抹泪一边说。
阮沅跪在一旁,恨得指甲盖都挠进砖缝里去了
这近前的几个,没有人不知投毒案的幕后黑手是谁,而这个黑手,居然还摆着一脸哀戚,跑到受害者跟前哭哭啼啼。这么好的演技,阮沅真想推荐她去奥斯卡领奖。
但是阮沅一声不吭,只使出浑身力气遏制住冲动,否则,她一定会忍不住冲上去,把太后那张老脸给抓个稀烂。
宗恪的情况不好,晋王世子也推迟了回去的日期,他表现得十分难过,说,他不好在这种时候一走了之,他要进宫来安慰悲痛的姑母,而且也希望能带皇帝进一步好转的消息给父亲。
总之,因为宗恪这么一病,每个人都好像瞬间化身慈爱天使,一个个表现得恨不得替宗恪受这场罪。但是泉子私下又和阮沅说,宗恪中毒,给本来暗潮汹涌的朝堂又添了一道波澜,两派的争斗更加厉害了。
关键时刻到了,阮沅隐隐约约这么感觉,她头一次对所谓的“政治”心生畏惧,尽管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恐惧何来。
接下来朝中发生了一件血案,似乎印证了阮沅的预想:吏部郎中姚谠死了。
姚谠这人阮沅记得,他之前曾经向宗恪提过西北的事情,姚谠的意思是,晋王一党在西北逐渐坐大,势力已经危及中央集权,宗恪应该尽早想办法遏制其扩张,不然任凭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会悔之晚矣。
阮沅甚至都还记得,当初宗恪看了这奏章后格外不悦,宗恪觉得姚谠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当然想遏制,但是不能一声令下,就把舅舅一家全都套上枷锁抓来。晋王与好几个封疆大吏有往来,如果把晋王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宗恪举例说,哪怕只是晋王一系的人,暗中把曲堰凿开,七百里南北漕运就断了,到那时南方大乱,国家就得动荡了。
不过因为这件事,阮沅也就知道了,姚谠是站在晋王势力的对立面的,而且是坚决支持宗恪削弱各地亲王势力的代表人物。
姚谠死得挺稀奇,好好的骑着马,坐骑突然发癫,把他从马背上给摔下来,摔断了脖子。马匹被检查,好像是因为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但是后来也有谣言说,之前几天,姚谠家中有不明身份的人出入其间。
此事传到宗恪那儿,他气得浑身发抖,把药碗砸了个粉碎。皇帝才病倒不过半个月,这些家伙们就按捺不住了,一个个蠢蠢欲动,姚谠这个小小的吏部郎中成了他们第一个下手的对象,这次算是投石问路,也是警告那些想站在太后、晋王对立面的官员,再坚持己见,姚谠就是前车之鉴。
宗恪和宗恒密谈了一整个下午。
晚间,阮沅去宗恪的房间,她看见宗恪躺在床上发呆,他没睡,眼睛睁着,像是能够看见一样。
宗恒刚走,阮沅知道他们谈了很久,宫里最近气氛有些不对,但谁也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其实宫里头的小监和宫娥们,听不到多少真正的时政,但是他们就像常年呆在黑暗里的穴居动物,很远地方的土壤微有松动,他们就能凭借直觉,捕捉到那点不安。
“不睡一会儿?”阮沅轻声问。
“现在不睡了。”他微微叹息,“等会儿还得送药过来,免得中途被叫醒,接下来就睡不着了。”
崔景明还在继续送药过来,宗恪还是每天吐血,有时候吐得多了,崔景明就减轻药量,状况好一点,就增加药量,当然那么一来,惨的就是宗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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