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孩子已经没了响动,沉沉如铁,随着剧烈的阵痛慢慢下移着。宋景仪能察觉自己两腿间的滑腻,他在流血,身子渐渐寒冷,冷得连磨人的产痛都不甚清楚了。
宋景仪心里头全无多余念想了,这些痛楚,接下来的种种,似乎都没了意思。
阿柒替他擦汗,见他眼里黯淡无光,酸楚道,“将军,公子就要回来了。”
“宋将军,得罪了!”军医见宋景仪分明无诞下孩子的劲头,不再干耗,站起来压腹。
“嗯……”宋景仪折起身子,轻不可闻地痛叫,最后只余喘息。
阿柒托住他后背,别过头去。
干涩至极的推压,宋景仪眼看着那隆起缓缓下落,孩子一点点经过最深处,下身酸胀得越发凶狠,他知道就快了,闭起眼睛,最后一次挺起沉重的腰腹。
浑身裹血的婴孩落在军医手里。
宋景仪在它出来的刹那意识就模糊了,好似是身体本能的逃避,他眼前只有猛地压上来的黑暗。七年前,他最后一刻,还能瞧见叶绍卿的脸,而这一次,他只瞥见床头摇晃的烛光。
营地大门处尸体横陈,叶绍卿驱马不停,一路往宋景仪营帐而去,途中士兵的尸体三两倒在路上,火把烧了几个营帐,火光映得天边似是血红一片。
叶绍卿几乎是摔下马去,踉跄着奔入帐内,几个士兵倒在门边,而军医伏在案上,血染透了衣料。
“阿柒!”叶绍卿嘶哑唤着,瞠目欲裂。
“……公子!”阿柒捂着肩上伤口,勉力从地上挣扎起来。
叶绍卿上前摁住她伤处,“怎么回事,宋景仪……”他转头往床上望去,死死定住不动了。
床上被褥未换,床角处晕开大片血渍,而上头空空如也。也并不是空空如也。血渍旁,盖着一块巾帕,两掌大小,底下些微隆起,星点血迹透出帕子来。
叶绍卿仿佛被抽去了魂,只一具空壳留在原地,呆望着那里,眼睛也不眨。
阿柒攀住他肩头,似乎想要挡住他视线,叶绍卿狠狠箍住她手臂。
“公子……阿史那附离杀入帐内,掳走了宋将军,”阿柒跪正,深深低下头去,“孩子……生下来便没声息了……”她强忍哽咽,“阿柒负了公子所托,请公子责……”
她话未说完,叶绍卿便呛咳着倒入她怀中,阿柒连忙去接,叶绍卿低头一呕,黑红的血花便落在她裙上。阿柒大惊失色,叶绍卿眼一闭,脑袋便沉在她肩头,人死死晕了过去。
叶绍卿睡得极不安稳。他走在金陵城中,青石薄苔,楼阁映水。天色灰蒙,雨势待发。叶绍卿很不喜雨,便想回家了,他加快脚步,却发觉平日热闹的街道冷寂凄清。那些小摊,木车,箩筐还布在街边,人却不知都上哪去了。
他边走边寻,却发现前边有抹朦胧的人影。白衣墨衫,玉冠鸦发。那人走得极快,拐进了个弯儿便没影了。叶绍卿心中大喜,想要唤他,那个名字却卡在喉头吐不出来,见那人消失,叶绍卿急忙就去追。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有人在背后拉住他。
眉眼温润,气质高华。皇帝穿着寻常的锦袍,正对着他轻笑。
叶绍卿很觉陌生,又觉好看,呆看了他片刻。
“剑都落下了。”皇帝说着,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把剑,纤细如丝,柔软似缎。
未等叶绍卿伸手去接,皇帝便欺上一步,叶绍卿陡觉心口剧痛,低头便看见玉绡的剑身已然没入自己的心窝。
皇帝表情淡淡,将那剑又往里送了几分。
叶绍卿瞪大眼睛,盯着他,痛得嘴唇发白。
“……为何……”
“阿临。”皇帝抬起眼,表情不知是喜是悲,只是轻声唤他。
“……阿临!”
又是一声落在耳边,叶绍卿心中一动,撑起千斤重的眼皮。
眼前模糊了一阵,那张面孔清明起来。
浓眉鹰目,满脸胡茬,颊边还溅着泥点。
叶铭修见叶绍卿睁眼,满目的焦虑安息了一瞬,继而是淡淡哀意。
叶绍卿第一反应是,我莫不是死了?
等到脑子渐渐回转,叶绍卿先是眼眶一涩,喜道,“大哥!”
叶铭修应了一声,露出点笑意,便想来扶他,怎料叶绍卿手伸过来一半,却是一顿,下一刻却狠狠将他推了出去。
叶绍卿方醒,身上丁点儿气力也无,叶铭修纹丝不动,只是牢牢抓住他的小臂。
“你走!”叶绍卿怒火冲天,一个劲儿地挣扎,怎奈叶铭修伸手牢牢摁住他脖颈,如同儿时一样将他脑袋压回床里,低喝道,“你安分点!”
叶绍卿又挣了一会,终究是没劲儿了,气喘吁吁地砸了一记床板。
叶铭修见他如此,不忍叹道,“你听我说。”
“你放开我。”叶绍卿冷冷道。
叶铭修沉默,松开了他。
叶绍卿爬起来,呛咳几声,实在无力,只得又躺了回去。
“你先听听我说的对与不对。”
叶铭修闻言,坐回床边,似是疲倦般揉了揉眉心。
叶绍卿盯了他半晌,咬了咬牙,沉声问道,“宋景仪,姓的是周。”
叶铭修皱眉看他,却是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叹气。
叶绍卿整个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只要这一条对了,剩余的,便无需再问了。他安静了片刻,忽然低头,将手上扳指取下来,朝叶铭修狠狠掷过去,“为了这弥天大谎,竟连祖宗的东西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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