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儿,动脑子想想罢。以色/诱人,从来不如以情动人。若陈克令只是一个普通的耳顺老人,他此刻心心念念的该是何事?若有一人恨大司马比我们尤甚,又会是谁?”皇帝站起身,双手背 在身后,看向昭阳殿外。
小太子沉默许久,终于起身:“阿爹说的是。儿子…明白了。”
东宫中,太子刚刚将大衣裳解开,便看见一缕青烟从胸口窜了出来。
“明白什么明白什么?我怎么什么都不明白?”泰安趴在他的书案上,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迭声地追问他。
小太子一愣,挪开了眼睛,慢条斯理地继续解衣裳。
他到今天也没有完全习惯现在这个她。以前一张薄纸的样子,更像个古灵精怪的婴孩或玩宠,他日常与她相处,大多纯当她是只叽叽喳喳的狸猫。
可如今她肉身由烟灰拢起,看起来却像一个真真切切的小姑娘了。
还是个清秀可人的小姑娘。
与猫同室而处,小太子没什么心理障碍。
与这么个活灵活现的小姑娘共处,小太子却多少有些尴尬。他深吸口气,在心中默念数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才转过头来继续看她。
“父皇的意思我明白。”小太子说,“泰安,若陈克令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间农人,无病无灾活到六十岁,此时最希望的是什么?”
泰安皱起眉头:“希望长命百岁?希望子女孝顺?希望寻到一块好的棺木?”
她眼睛一亮:“希望儿孙满堂!”
太子赞赏地颔首:“不错,若是一个普通的老人,此时心中愿望应当是含饴弄孙,子孙满堂。”
“年轻时奔波一生养育儿女,待年迈之时再将田地和家产传给儿子,自己做一个遛狗弄孙的富家翁,这本是普通老人的企盼。”
代代更迭,生命的替换如同潮来潮往。这是人间正道,逃不过的。
可六十岁的大司马,非但没有顺应他生命的潮流和规律,做一个不事正业轻松悠闲的老人,反倒一面将权势牢牢握在手中,一面寻医问药养生,探访长生不老之道。
“无论是生在皇家,还是生在陈家这样的权贵之家,生命的更迭往往意味着权力的更迭。”小太子苦笑,“父皇立我为太子本出自父子亲情,但是待我弱冠,羽翼渐丰,又难免威胁那时尚且年富力强的父皇。”
武帝戾太子刘据,景帝栗太子刘荣,南朝废太子刘劭,历朝历代,不知多少雄心壮志的太子出师未捷,死在不愿放权的皇帝手里。
“我阿爹子嗣不丰,尚且有这样的担忧。大司马府中权势更迭,又与皇权何异?”小太子轻声叹息,“泰安,我入宫四年,从来只知大司马陈克令,不曾知晓骁卫将军陈继尧。”
“你说,听闻大司马立志长生不老永葆青春之后,比我们还愤怒痛恨的那个人是谁?”
泰安恍然大悟,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比我们更希望大司马死的,是他的儿子?”
其实何尝不是呢?
皇后虽是家中嫡女,平日为人处世却极为小心。这样面面俱到贤良淑德,绝不会是裴安素或是秦宝林那样娇宠着长大的家中女儿。
大司马治军严谨,治家又怎会轻松快意?陈家长至成年的嫡庶子女加在一起足有十人,各个都与常年驻守军中的父亲并不亲近。
不曾亲近,又如何尊崇爱戴?
而父子之间,不曾有尊崇爱戴的骨肉亲情,那权力的更迭和替换,又如何能不血淋淋?
在太子苦苦期盼大司马早薨的日日夜夜中,恐怕也有另外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傀儡,也在翘首期盼大司马的死期。
秦家前几日透过太子妃递进来小道消息,说得便是这位陈家嫡子的八卦。城南有座暗娼寮,上月送来一批未□□的瘦马。骁卫将军陈继尧领了一队亲兵前去尝鲜,归城时遇上城禁,拿着腰牌也没有用,反倒被守城的校尉连讥带讽了一通。
末了,还是报上了亲爹的名头才进了城来。
小太子徐徐开口:“陈克令的嫡长子陈继业乃是原配所生,应当是大司马一生钟爱。陈继业是天纵英才,十多岁便随陈克令征战沙场,却在而立那年死于一场伤寒。”
“如今陈家嫡次子名为陈继尧,在十年前兄长死后才担了骁卫将军的虚职,但庸碌无才又好酒色,风评十分不佳,时常遭到大司马当众训斥。”
泰安感慨道:“有这样独断专裁的爹管着,还有这样优秀的哥哥压着,换我我也抑郁了。男子嘛,总讲点上进,若是事业上不得意,不论是爱美酒还是爱美人,多少要给自己找点兴致乐趣的。”
她了然地点点头:“喏,就像你阿爹那样。皇帝当得不好,平日里就喜欢关在昭阳殿里削木头。”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牛头不对马嘴!
小太子气得胸痛,转头想斥她,还未想好如何开口,又被她兴致勃勃地缠上来。
“说起来,原来你阿爹并不是真傻。”她满是感慨,“而是一直在装傻。演技真好,真是将我瞒得死死的,半点也没看出来。”
小太子默然。
他阿爹何止是将她瞒得死死地,就连小太子自己,最初的两年也一直都没有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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