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凝注着绕在书脊上的一挂银色的十字架,轻轻地吐出最后两个字,“阿门。”
“阿门!”一声清脆的跟进,柳横波抢在其他人前头为今晚的祈祷做了结。在他既显着邀宠又有意卖乖地扭动身子左右顾盼的时候,在座的另外两位听众——秦楼月和高似兰,缓了半拍,同时低应着“阿门”。片刻悄然,屋中三人皆敛目垂首,各有所思,除了柳横波。他正塌了一边肩膀,拿手抚摸趴在脚下的“圣约翰”,后者正随着祷文酣梦,不巧梦中一只早已熟悉不过的笨手几下搔醒了自己。下巴搁在前爪上,“圣约翰”懒懒地掀起眼皮,又懒懒地将眼皮落下,咬着小半寸粉舌,继续眯盹儿。
小妮子一下下地抚摸着“圣约翰”,秦楼月跟高似兰照例默思,大约五分钟过后,三人参差起立,分别走上前来道一声“雍先生晚安”,依次退去。而这个时候柳横波往往最后一个向雍希羽道晚安,用那乞怜的迷途羔羊般的桃花眼自下而上瞅着他“年轻的老先生”,一边说一边毕恭毕敬地俯身低头,将自己的一面脸颊贴到他庄严的告解神父的手背上。贴上几秒,他直起身子,颇为不安地瞅瞅雍希羽,像是想知道这尊神祇对自己这个小小信徒的举止的品评,是赞许抑或不满。
雍希羽脸有些白,多云的天气里那种白朗的天色,他的目色黑而凝滞,如同静谧的三更天,他的唇薄而显着健康的红,像浅水湾里新生的珊瑚,——小妮子从这尊端庄的雕像中源源不断地得到一种有利于其身心的敬畏和博爱,并因这种敬畏和博爱而被笼罩在一片有助于睡眠的睡前安宁中。他冲雍希羽欠了欠身,向后退走一段,才转过身迈出门。门外,阿秦正立在风灯旁等他,见他来了伸过手。小妮子搀住他的阿秦的手,两人不言不语并肩走回西屋。夜风微微,风里是含苞的紫薇花的淡香,屋檐下慢慢地转着八仙过海宫灯,小妮子跟师哥进屋关门的时候,宫灯上的张果老正徐徐悠悠地倒骑着毛驴儿笑眯眯地朝他们转过来。
假若要如今的秦楼月与柳横波给跟他们共寓的雍希羽一个评价的话,他们会共同地庆幸雍先生和高小姐这几年跟他们住在一起,陪着一起渡过这空袭频繁、狼烟可闻的岁月里蚀心销骨般的等待和焦疑。由于康劫生的事,相依为命的两人间产生了不大不小的芥隙,最沸扬的时候,小妮子像是瞬间变成了一只刺猬,全身的刺都竖起来,一下一下地要往阿秦身上扎。秦楼月往往不好说些什么,挨了小妮子的几下刺扎,脸色败下来,不无悲哀地左右望一望,仿佛在寻找什么的模样。日复一日,他忍受着阿柳伶牙俐齿的尖刻,含着内疚任小妮子在雍希羽和高似兰看不到的地方对他捶打踢咬,然后又在晚上他让师弟睡觉的时候得到一个又一个“呸”。以至于很多个夜晚他需要耗费一番大力,才可将那个又抓又嚎的小妮子逮到床上,强行按住让睡觉。柳横波自然不会轻易让他如愿,他会直着喉咙尖叫,捂着肚子来回翻滚,扯住他的头发搡他,好一通发泄后才会慢慢安静,因为这时候小妮子也累了。秦楼月无处赴诉,每每默默地承受柳横波的所有泼闹;每个晚上闹累了的小妮子摊身在床上八叉大睡,他小心地挨着床边躺下,不叫自己挤着了饱受委屈的师弟。他是不大会想到自身的委屈的,即使他感到些类似于委屈的东西,也只会觉得眼下的所有结果都是自作自受,怨不来旁人,更怨不来阿柳;甚至,如果阿柳不这样对待他,恐怕他还会感到不安和惶恐。没来由的屈苦,他尚且吃下去不知几多,这有名有目的恨责,尤其是来自他始终爱惜无已的师弟的恨责,他即便不甘之如饴,也是十分之逆来顺受。他毫不迟疑地认定自己对师弟犯了错,毁去了两人间的信任。他一遍遍地向阿柳道歉,说着“让我们还是跟以前那样过下去吧”,阿柳却只是抱着“圣约翰”,跟叭儿狗鼻子碰鼻子地,贴脸而吻,并不理会他。而这还是在雍先生和高小姐在场的情况下,——他们正站在院里向前来求医问药的贫苦人布施药物;若是他们不在,阿柳会对他做鬼脸的,也许还会对他说“呸”。秦楼月束手无策,每日用劳碌来充实空乏,日益沉默、憔悴而忧郁。他对自己说他必然是要带着阿柳跟先前那般过下去的,那是唯一可以实现的、唯一可行的路。只是时不时地,他会忍不住想起北教场红屋的那一夜,让他既怕恶颤抖又甜蜜想往的一夜。那一夜他褪去了所有的束缚,像水一样舒展流淌,往深深幽幽的低处流淌;低处是堕落,他也是流淌,堕落之中怕是有一种魔力。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他知道那一夜只是一场镜花水月,他知道所有康劫生寄来的那些信誓旦旦的情书中没有的东西。生活是不能向着低处进发的,至少他不能,他没有那个本事从堕落中出脱;他必须往上挣,沉住了气地,一点一点地挣得个稍微松快的位置,以便维持住他跟阿柳的生活,把生活维持在一个不至于不堪的水平上。这么多年来,他独自维持得很辛苦,鲜有体尝那种不需要劳心的乐趣;那种肆意妄为的快乐——那种不顾体面、向着平日里自身最恐惧最抵斥的深渊里滑陷的快乐,那一夜康劫生让他尝到了。而且,他还诱惑他,告诉他也许前方有另一种可能,另一种可以日日触摸那种快乐的可能。秦楼月承认自己受到了诱惑,多年的清苦生活似乎让他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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