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三听闻,报以敬意与礼节的微笑,说道:“歌仙殿下不愧是风雅之士,正是人如其名。只是我有一事想请教,落花而已,又有何可心神不宁?”
歌仙答道:“看见美丽的事物消逝,为其心痛惋惜,不是人之常情吗?”
宗三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视线的焦点落在了不可探知的虚空之中。“想必歌仙殿下也一定知道这位诗圣的另一首和歌吧——‘举世迁平安,奈良如今成故里。旧都奈良者,人去楼空事已非,唯有花咲色不变。’(*纪贯之奈良帝御歌「ふるさとと なりにし奈良の 都にも 色はかはらず 花は咲きけり」)浦木裕译”)”
宗三伸手拈起落在茶杯边缘的花瓣,笑容里有几分自嘲:“花草乃是无情之物,无论外界如何变迁,都不会因此而减色半分。即使今年凋零之时有再多的人叹息落泪,到了明年,它又会同样恬不知耻地盛开,讨人欢心,真是比我还要来得薄情呢。”
歌仙兼定本还想对这番扭曲佳作本意的言论反驳一番,可听到宗三若无其事地将其与自己相比,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并非如此吧。”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江雪开口讲道,“明年之落樱并非今年之落樱,明日之朝阳亦非今日之朝阳。万物的生命皆无重来的机会,落去的樱花业已落去,即使感于人类的珍惜之情,也只有无能为力地化为泥土。而来年盛开的樱花,又是另一回事了,怎能说它薄情呢?”
宗三诧异地看向江雪,却发现江雪既没有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完全没法参透他的想法。
江雪又接着说道:“我们刀剑的付丧神亦是同然。若是能终身侍奉一位意气相投的主人,自然不失为一桩幸事;可既然无法决定自己的去留,亦无法选择侍奉的主人,又何来薄情厚义之分?实在是没有……妄自菲薄的必要。”
宗三坐在和煦的春风之中,那春风带来的暖意却脩地从他周身消失了。仿佛严实的网被毫不留情地扯开了一道口子一般,寒意一下子涌进来,漫上了他的脊背,冻得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了。
他的双唇嗫嚅着,视线游离着,终究没有再回答一句话。所幸糕点已经所剩无几,宗三便顺势收拾了碗碟,匆匆结束了这次不怎么轻松的下午茶,才不至于将自己狼狈的样子继续暴露在他人面前。
为何要说那样一番话呢?宗三百思不得其解。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兄长是如此真诚而直率,宛如澄澈透明的清水;然而这静水深流虽然清澈如此,也深得探不清底,望不见尽头。
说到底,休提江雪的那番回答,他连自己为何要那样说都不甚明了。或许又是那心底的蜘蛛作祟吧,然而此刻,当他块然独处的时候,那面目可憎的蜘蛛又匿去了踪迹,留下那张被撕开一道口子的蛛网,开口处流进来的却变成了星星点点的暖意。
他想起了在骏府城的日日夜夜。想起了微凉的夜风钻进偏衫宽大的袖子的感觉,想起黑暗中点起的灯火的温度,想起了在骏府城看到的星空,大约也就是今晚这样的吧。
仿佛一只以心为巢穴的蜘蛛。
越是面对至亲至信之人的时候,越是以恶意、谎言、猜疑与嫉妒为蛛丝,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自己的本心包裹起来,然而这网非但不能保护自己,反而一点点地蚕食着自己的精神。一旦这只可怖的昆虫的阴影笼罩在心头,他便如同它的牵线人偶一般,不断说出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妄言。
坦诚地说,宗三在为那日自己的言行而后悔。
明知自己的过往无论有多少蛮不讲理的痛苦与遭遇,都并不是江雪的过错,为何采取了那种仿佛责怪江雪一般的言辞呢?
宗三琢磨着总该为这件事向江雪好好地道个歉,可无谓的骄傲和矜持偏偏在这种时候添乱。不知该说是幸运呢还是不幸,他现在的主人是一位好战而寡情之人,身为人类的审神者似乎比这些刀剑的付丧神还要缺少人情味,凡事皆以对战争有利与否作为判断的基准。这位主君一眼便看出了江雪的潜力,因此穷兵黩武地让他频繁出战,以尽快提高他的练度;另一方面,宗三的出阵时间也并没有缩短多少,但未曾与江雪配属至同一个队伍。拜此所赐,江雪刚来到本丸的那段时间,宗三并没有什么机会与他好好交谈。
好不容易出阵的任务不那么频繁了,宗三又发现不知何时,江雪与小夜之间的关系已经一天天地融洽了起来,更何况三人之间似乎早已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氛围,若是这时再提起那日的事情反倒有不合时宜之嫌,显得自己多虑又狭隘,几近不解风情了。
转念一想,即使向他道歉,又是期望着怎样一种回应呢?得不到原谅,自然是他不愿意发生的,况且江雪并非那种斤斤计较之人;可若是江雪原谅他——光是想象江雪用那种认真而又带着少许不解的眼神看向自己,对自己说:“虽然我并不明白你是为何事而道歉,但是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的样子,宗三便觉得无所适从,心里的愧疚非但没有消弭,反而在这样真挚的包容之下,变得更加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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